座有嘉宾尊有桂,莫辞终夕醉。

【及菅】如果你冷

      *于异乡相遇的及菅,大概是原作向。我流人物理解,ooc和bug属于我。

 

      

 

      01

 

      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有时觉得自己个是没有根的人。世界好大,他在色彩混杂的虚无里面漂,漂到哪里就到哪里了,连一叶浮萍都算不上——浮萍好歹是成群出现的,在水面上斑斑驳驳连成一片,孤身一人哪能做浮萍呢?

 

      夜风迎面吹来,他轻轻摇头,继续向前迈步。脚底下的另一个半球此时正值夏季——稠热、鲜艳、粘腻、无法流动的夏季,水草前赴后继地腐烂在干涸的河床上,昆虫攀附而上,发出自得其乐的叫嚷。而这里冷得要命,灰蒙蒙的天幕从楼顶压覆下来,像一张越不过的密网。眼前的街道也是一色单调的灰,及川彻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跑,空气凛冽干燥,带着倒刺扎进肺里,令他不觉将呼吸放轻了些。

 

      人生地不熟,及川彻没跑太远,只在酒店附近绕着圈子。第三次路过转角处那间7-11便利店时,一声呼喊在耳边飞快地放大——

 

      “及川!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蓦地刹住脚步。在路灯的光亮中看清对方的脸时,有个调笑式的称呼从嘴唇边上滑过,但他没有念出来,只说:“……孝支?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孝支站在马路对面笑了笑——他看清了及川彻的口型,关于那个久违的别称。“刚才就觉得像你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刚才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你上次从这里跑过去的时候,大概是十二分钟之前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在凛冬,在异乡,这个多年不见的人从灰扑扑的街景里认出了他,算是巧合吗?及川彻摘掉耳机,看着菅原穿过马路向自己走来,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有个大学室友在这里开了间酒吧,邀请我过来玩,学校正好在放假,我就答应了。”菅原脚步轻快,鸟雀一样停在及川彻身侧,“你呢?”

 

      噢,及川彻想起日向对他说过,菅原大学毕业后去做老师了,还是留在宫城县。他把耳机线在手指上绕了几圈,塞进外套口袋里:“嗯……跟别的队伍有比赛。”

 

      末了又补充:“是内部交流赛,所以没什么新闻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还是笑笑。他戴了一双傻里傻气的粗毛线手套,粉红色,手背的位置还有起到装饰效果的蕾丝。及川彻忍不住猜测:这是他到北京之后受不了严寒而紧急购入的。“我室友的酒吧就在附近,要去喝一杯吗?”菅原搓搓双手,抛出一个正当的理由,“天太冷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好啊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这个室友高高瘦瘦,头发剃成板寸,耳垂上挂着小小的银色耳环。“哦——”他打着长长的哈欠,邀请两人在吧台前坐下,“想起来了,就是你提过的青城大王者?”

 

      对方语调的变化让及川彻愣了一瞬。菅原把室友推向一边,嘴上絮絮叨叨地说道:“你别闹他。诶,有客人来了,快去忙,老板。顺便,外面起风了,记得把窗户关好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室友识趣地走开,但也没忘回敬一句:“就你怕冷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他不看体育比赛。”走回及川彻身边时,菅原忽然说。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捕捉到他的言外之意,轻耸肩膀,没有答话。

 

      “等我一会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冰块,糖浆,酒,波士顿摇壶在菅原手中煞有介事地翻飞。及川彻看着酒液经由滤冰器流入玻璃杯,两片鲜绿的薄荷叶在最后缀上杯沿,完成了。

 

      “我请客。”菅原把酒杯推到及川彻面前,冰块在杯中碰撞出细小的叮当声,“菅原老师特调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举杯,灯光透过酒液和冰块,在他脸上凝聚成小小的光斑。“你还学了这个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因为调酒师很帅嘛,就缠着让他教了一点。”

 

      是很帅。及川彻心不在焉地想着他轻晃摇壶的画面,结果一口酒梗在喉咙里——这酒——怎么说呢,口感很奇怪,而且杯底似乎有某种没融化的硬质颗粒物,像是……砂糖?

 

      回过神,菅原正用力地看着他,显然在等待一个评价。只不过眼下的环境实在昏暗,衬得那双眼眸愈发暧昧动情。这很奇怪。及川彻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这口酒吞下喉咙,他低下头,把杯子递过去:“你试试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丢过来一个奇怪的眼神,然后十分爽快地抬起杯底喝了一口。下一秒,他的表情变得很夸张,清秀的五官几乎整个变形了。及川彻把玻璃杯讨回来,拎在手里晃了晃,“提问:菅原老师,请问杯中发生了哪种化学反应?”

 

      这是什么又涩又粗粝的酒啊!单是如此也就罢了,那些甜蜜的糖浆居然凝结成了小颗粒,味觉冲击之下显得更加诡异了。菅原感到自己的牙龈都在颤抖。他苦着一张脸,伸手去拿那只潘多拉魔盒般的酒杯,“别喝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不要。孝支调的酒,谁知道下次喝到是什么时候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对着这个说法愣了一下,又继续去抢及川彻手上的酒杯,嘴里还像机器人一样重复着:“别喝了——”

 

      “没事,好喝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一面伸出手臂拦住菅原,一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。这样做的结果是胃部涌起一阵灼热,像是要烧起来了。灼热好不容易退去后,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木木的,整个人像是已经意识模糊。菅原手忙脚乱地去倒温开水,甚至要掏出手机叫救护车。及川彻按住他的手缓了一会,忽然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:“好大的保温水壶。”

 

      他指的自然是菅原拎在手上那只。见他确实没事,菅原松了一口气,继而换回苦笑的表情。他探了探身,把水壶塞回吧台内侧:“总会有客人喝醉嘛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“那我也喝醉了。”及川彻在吧台椅上摊开手脚,一副无赖的模样,“孝支打算怎么负责?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推开他伸过来的手臂,“都让你不要喝了,眼下这种情况本店概不负责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撇撇嘴巴:“好狠心啊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多谢夸奖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在某些方面变得不爽朗了呢,爽朗君。

 

      口腔里又涩又甜的味道总算被温水冲掉,及川彻放下杯子,正好听见菅原咕哝了一句:“没加错东西啊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“别在意那个啦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支起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,看了一会,忽然轻飘飘地说:“我在调酒上确实没什么天赋,室友昨天也这样说我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不答话,只是轻轻挑眉。“我先说明,之前那次成功了的。”菅原飞快地补充,“我可没有要毒杀老熟人的意思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老熟人。及川彻因为这个词笑了。三年级的时候,乌野和青城打过三场比赛,一场是练习赛,一场是IH预选,一场是春高预选,每次都宿命般打满三场。因为不是首发队员,菅原和及川彻对上得并不算多——这是菅原自己的说法,另一位当事人则咬牙切齿地道:“我对你印象深刻,爽朗君。”

 

      那届春高,黑马般横空出世的乌野没能坚持到最后一刻。比赛结束后,菅原和及川彻也没有太多交集,不过宫城县只有那么大,总会碰巧遇见,及川彻依旧用玩笑的语气叫他爽朗君,绕在他旁边说讨巧的话,或者用可乐罐冰他的脸颊,看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跳出去一大步。

 

      面对那些天赋异禀、一骑绝尘的人,菅原当时想,他们大概也算是同病相怜——虽然这话由自己来说,多少大言不惭了些。无论是能力还是野心,他当然远远不如这个人。

 

      不知道是不是凑巧,高中毕业后的假期,菅原在路上又遇到了这个人。“爽朗君——”及川彻拖着长音叫他。等他回过头,又顿了一顿,轻轻地说:“你不打排球啦?”

 

      夏天还没有来,阳光已经热烈地烫上棉质T恤,想象中的蝉鸣声在枝头乱飞,织出没头没尾的线团。彼时的菅原用更轻的声音说:“不打啦。”

 

      现在,看着眼前这个相对陌生的菅原孝支,及川彻问他:“孝支为什么决定去当老师呢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因为合适嘛。”菅原似乎是有点醉了,他半靠在及川彻身上,掰着手指头细数道,“你看,有耐心,善于调节气氛,然后,还算喜欢小孩子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在一旁听着,忍不住嗤之以鼻。

 

      “这是什么反应啊,及川彻小朋友!”菅原抬起手,在他脸上狠狠捏了一把,及川彻吃痛惊呼,对方却啊此时先一步松了手。

 

      ——真喝醉了啊。

 

      不对,这人今天晚上有喝酒吗?

 

      

 

      02

 

      

 

      隔天晚上又见到及川彻的时候,菅原竟然丝毫不觉得意外。“你什么时候回阿根廷?”他问,顺手丢过去一瓶气泡水。

 

      “临时加了别的训练项目,还能留几天。”及川彻在吧台对面稳稳地接住,“孝支呢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我?我没什么事情,大概会一直待到假期结束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我还以为你比较喜欢待在家里,顶多是和老朋友聚一聚什么的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愣了一下,“是吗?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含含糊糊地回答:“是吧。”他拧开瓶盖,气泡沙啦啦地冒出来,上升,破碎,融进酒吧的暗淡灯光里。

 

      他们坐在角落的位置上谈论天气,菅原说宫城的,及川彻说圣胡安的。他们都不提眼下这座城市,它寒冷得过分,苍白得过分,让人没有谈论的念头。天气之后就是职业,两个人不可避免地聊到排球上,及川彻说这几天对上的队伍有个小不点攻手,跳得很高,简直是另一个日向,又说到队里的教练和其他球员,还有平时的练习。菅原安静地听着,偶尔给出恰到好处的回应,他想这人是真的果敢,天大的事情,只要决定了就不回头,换成自己——

 

      “今天训练累吗?”快要没话说的时候,菅原主动换了话题,“附近有夜市,要不要去逛逛?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确实很累了,但是他说:“要去!”

 

      两个人晃晃悠悠地朝那条街走。夜市被新鲜又热闹的氛围笼罩,小小的摊位一个挨着一个,烟火气浓得可以伸手拧下一块来。挂在摊上的招牌大都已经褪色和破损,但丝毫不影响生意,有些摊位前甚至排了长队。街角的空地处也被条纹帆布占据,一片两片,像是补丁,上面摆满了稀奇古怪的小东西。及川彻弯腰拿起一颗颜色浑浊的珠子,眯起眼睛看去,菅原的脸映在上面,下巴尖尖,像外星人,惹得他忍不住大笑,而菅原皱起眉轻轻瞪他,不明所以。

 

      “再笑,等会自己找路回去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适时地收住了表情。

 

      夜市上的人越来越多,上班族,老人家,手挽手的情侣,还有穿着白色校服的学生。菅原熟练地从小吃摊上买了烧烤递过来时,及川彻睁大了眼睛,看得一怔一怔的。“你什么时候学会中文的?”他问。

 

      “来了之后跟室友学的。只会那么几句,现学现卖罢了。”菅原把另外几根木签也塞进他手里,“你尝尝这个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抬起手就蹭到了菅原的指尖,那双手冷冷的,让他也跟着打了个寒战。“你的手套呢?”他忍不住问。

 

      菅原没料想那双手套被注意到了,扯不掉的蕾丝装饰在脑海中晃过,他不禁脸红了一下,“太丑了。”他为自己辩解,“当时没仔细看就随便拿了一双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我想也是,一个人的品味总不会断崖式变差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的表情在脸上凝固了几秒,“——你还是自己回去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他当然是说说而已,及川彻却追过来拉住他的手,还不老实地捏了捏他的小指。菅原愣了一下,试着甩开这只温热的手,及川彻却借力换了个十指相扣的姿势。菅原侧过头看看这个蛮不讲理的人,又低头看看握在一起的两只手,哭笑不得:“我只是开玩笑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却像没听见一样,径直拉着他去看前面摊位上的小吃,脚步一下也没有停顿。人太多了,他每次咬字都淹没在异乡的话语声里,菅原被乱糟糟地裹挟着,什么也听不清楚。

 

      

 

      03

 

      

 

      “菅原老师下午忙吗?”

 

      星期三,工作日中最最漫长的一天,但是天气很好,云彩像被扯散的薄棉花,东一片西一片地飘着。菅原在工位上伸了个懒腰,转头看向来找自己的那位老师:“不忙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下午的体育课,想拜托菅原老师帮我看下班,我有点小事情,不能来上课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有点“小事情”。菅原会心地笑笑。他从表情猜测,这位同事是要去和异地的女友见面。“噢,好啊。”他用轻快的语气回答,“需要我做什么呢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把学生们带到操场,然后自由活动,下课之后再整队带回教室就好啦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,说包在自己身上。对方再次向他道谢时,下课的铃声打响了。这是上午最后一节课,也就是说,该下班午休了。

 

      ——最难熬的一天已经过去一半了!

 

      冷不丁地,不知道是谁问了一句:“菅原老师之前是不是排球部的?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本来已经斜背着包走到办公室门口,听见这话又生生停住脚步。这个轻飘飘的问题砸向他,像一只充满了水的气球,无论用什么姿势去面对,都免不了被打湿衣服,变得狼狈不堪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转回身去,或者该不该出声回答。

 

      “诶,对啊,菅原老师是从乌野高中毕业的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请不要——

 

      “乌野的排球部可是像传说一样!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回过身,慌乱地摆着手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而对方兴高采烈地抛出那个令他退缩的请求:“不然,菅原老师教他们打排球吧!”

 

      

 

      04

 

      

 

      敲门声将菅原从梦境拉出来。他迷迷糊糊地按亮床头灯,看见自己的拖鞋在地上一正一反地躺着,像两只甲虫。

 

      其中一只是翻不过身的甲虫。

 

  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 

      室友站在门外,黑眼圈一如既往地很重。他用不满的语气回答:“外面有人找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谁啊……一大早的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还能有谁——那个大王者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戏谑地笑了两声,“你对这个称呼这么印象深刻吗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那可不。昨天听客人说,他在阿根廷打球,还挺有名的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是啊。”菅原随手把厚外套披在身上,“及川很厉害的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不止厉害,还有点可怕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可怕?“是说他大老远跑去阿根廷吗?可你不也一个人跑到北京来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室友狠狠地跺脚:“我是为了搞钱,搞钱啊。这哪能一样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晃了晃脑袋,不置可否。他踩着拖鞋跑到酒吧大堂,看见及川彻站在门口,鼻尖被风吹得红红的,半边脸颊浸在浅色的晨光里。“你来得好早啊。”他说。

 

      “一起去晨跑吗?”及川彻冲他眨眨眼睛,“昨天在夜市上吃太多了,害我一晚上没睡好,都怪孝支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又不是我硬塞到你嘴里的,昨天是谁什么都要尝一口,几乎把整条街的小吃摊都吃了个遍啊。菅原这样想着,故作无赖般两手一摊:“我可没带运动服。”

 

      无论去哪里,运动员的行李箱里总备着运动服——菅原是早就没有这种习惯了。老师的工作算不上轻松,晨练啊,健身啊,也只是偶尔偶尔才会想起。及川彻却像是早就料到,回答得很快:“我带了一套备用的,去酒店穿我的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抬起头,用视线描了一下及川彻的头顶。体格差得有点分明,“穿不了的”,他本来要这样说,但他想对方其实也知道,于是聪明地选择了闭口不言。

 

      “你不换掉吗,睡衣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就这样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看着他,“外面很冷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把外套拢好,说:“没事。”

 

      两个人在酒店的电梯里遇到了及川彻的队友,菅原要仰起头才能看清这些陌生的脸——和他们站在一起,连电梯厢都变得狭小了,菅原自我揶揄地想。寒暄之间,及川彻似乎向他们介绍了旁边这位衣着奇怪的小个子,但菅原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,只能礼貌性地笑笑。

 

      酒店走廊上铺着波西米亚风格的后地毯,深棕色花纹一圈一圈,让菅原联想到树的年轮。房门刚被打开一条缝,就有冷风扑面吹来,害他打了个很响的喷嚏。进去一看,原来是窗户半开着,房间里没什么重量的东西已经被吹得乱七八糟,还有一张便签纸恰从菅原头顶飘过去。

 

      “出去之前关好窗户啊。”他皱着眉说。

 

      “哎呀,抱歉。”

 

      窗户的合页有些锈了,菅原费了点力气才把它关好。回过头,及川彻已经翻出那套备用的运动服,菅原看看他,又看看他手上的衣服:“为什么是两套一样的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十分朴素地回答:“因为一起买打折更多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无声地笑笑。居然是这个原因——不怕被人误会成不换衣服的邋遢鬼吗?

 

      “浴室灯的开关在镜子旁边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看到了。”菅原关上门,把方格睡衣脱下来,丢在洗衣机盖子上。做完这些后他转过头,看见镜子里几乎完全赤\\裸的自己,动作猛地顿了顿——这是在做什么呢?冬天,清晨七点钟,他,菅原孝支,站在别人房间的浴室里面,准备穿上别人的衣服,就为了出去晨跑。

 

      这也太奇怪了。

 

      菅原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身体:脱掉衣服后胸膛更显得单薄,肩膀和手臂的线条转折恰到好处,镜前灯照过来,在锁骨留下浅灰色的影子。这样的身体,显然不会有什么中年发福的潜质。他想起去年和乌野排球部的成员们聚过一次,当时影山和日向在国外,视频连线接通后,日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:“哇,菅原前辈胖了!”

 

      ——其实只是因为他离镜头最近。一句无心的玩笑话,嘻嘻哈哈就过去了,谁也没放在心上。但是现在,菅原后知后觉地发现,自己似乎是没有高中时好看了。

 

      “孝支,呼叫孝支:需要及川先生帮忙吗?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不答话,三下五除二套上运动衣,然后推门出去。“尺码果然大了好多。”摸着明显垂下去一段的肩线,他郁闷地想,这家伙怎么成年后还长了个子啊?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却评价道:“还好吧。”他低下头帮菅原挽袖口,二传灵巧的手此时居然略显笨拙。过一会,他说“好了”,刚要退开一步,菅原忽然道:“弯弯腰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愣了一下,“什么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你的领子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哦,多谢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帮及川彻翻好衣领,颈后那些碎发扫过手背,就像在抓挠他的心口。

 

      “那,走吧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走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陌生的城市沉睡在寒冬里,同菅原最初对它的印象一样,只有一成不变的灰白色。路上的人还不多,及川彻迁就菅原的脚步慢慢跑着,看见他挽起的袖口随手臂摆动摇啊摇,而他们两侧的建筑物向后移去,就像整个世界都在倒带。

 

      “孝支,你在冒热气。”停下来休息的时候,及川彻又开始逗他,“像小笼包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微微喘息着,毫不客气地回击:“你像糯米烧麦。”

 

      有滴汗顺着眉骨滑下来,及川彻眯起眼睛:“那我还是比较喜欢小笼包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狡黠地看着他:“可是我不喜欢糯米烧麦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回去的路上,菅原被及川彻拉着绕路去走一座过街天桥,他先是笑这位大朋友幼稚,而后又想起:“你今天不用训练吗?”

 

      两个人走完了长长的台阶,在天桥上面,阳光终于明朗起来,铺开,香槟一样的颜色。“上午没有安排。”及川彻回答,“而且你现在才问,也太晚了吧?”

 

      这人真的是——菅原正想跳起来敲他头顶,及川彻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:“你看。”

 

      有个戴墨镜的胡子大叔盘腿坐在天桥中央,身上穿着酷酷的皮夹克,怀里是一把木吉他。吉他的琴弦有些走音了,但他全然不在乎地弹唱着,旋律温柔,神情沉醉,嗓音却很重金属。空气冷得几乎凝固,车流在下方急促涌动着,而这个人只顾高歌,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。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站在一旁听了片刻,回过头问:“孝支,你朋友的酒吧没有乐队吗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我也问过他这个问题。”菅原用手背擦掉下巴上的汗,“他说前一阵子是淡季,请乐队会亏本的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那你说这位大叔是在卖唱还是在练习?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想了想,“可能是练习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他在唱什么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你是把我当成随行翻译了吗,及川先生?”菅原只勉强会说几句日常对话,要他听懂中文歌词也太难为人了。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却不打算让他糊弄过去,甚至拽住外套下摆不许他走:“你仔细听听看嘛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的外套是真的好大。被拽住的时候,菅原想。他们安静地站了一会,有两三个人从天桥上走过,步履不停,撇下走调的琴声和歌者粗哑的嗓音在风里飘。见身边的人久久不答话,及川彻再次侧过视线,却意外地发现菅原脸红了。

 

      是此时的光线吗,还是因为风?

 

      “是什么?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蓦地回过神来:“什么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还能有什么,歌词啊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没听懂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没听懂你脸红个什么”——及川彻是想这样说的,但是话到嘴边又突然顿住。脸红了,那大概是情歌。他让菅原等一下,说罢三步并作两步跑向胡子大叔,回来时手上拎着那把走音的吉他。他把吉他递向菅原:“菅原老师,要为我唱一首歌吗?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觉得这人真是想一出是一出。他抬手指着自己,不知道该不该笑:“我哪里像是会唱歌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小学老师不得什么都会,才能哄好小孩子吗?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咬牙切齿地回答:“要弹琴唱歌哄小孩子,你说的大概是幼稚园老师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那我为你唱一首?”

 

      这个疑问句让菅原愣住。他眨眨眼睛,还来不及说“好”,这个捉摸不透的人已经飞快地改了主意:“算了,我好像也不会。”他把吉他还给那个大叔,语气夸张地说了句thank you,然后跑回来拉菅原的手。胡子大叔抱住吉他,表情一怔一怔的,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。

 

      再迈步的时候,及川彻几乎是扯着菅原往前走,天桥的桥面是弧度很小的拱形,经过它就像爬过矮矮的山坡。车流声隆隆,从他们脚下驶过,每一扇车窗都明晃晃地反着光,下天桥时,菅原觉得自己简直要从台阶上滚下去。“及川,你走得太快了。”他扶住栏杆,小声而急促地喊,“及川!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却像是没听到菅原的话,依旧大步幅向前走着。菅原的手被紧紧握着,冷而粘腻的触感从汗湿的手心传来,他有点恼怒,但还是努力跟上了——他向来看不透这个人。走出去一段路后,前面的人毫无预兆地站定,菅原迈出去的步子没收住,一下撞在他背上,撞得鼻梁发酸。

 

      “你这人——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在菅原说出完整的句子前开口,“太冷了。”他说,眼底闪着晦暗不明的神色,“去我房间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四目相对的瞬间,菅原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颤抖。还来不及细想,及川彻的嘴唇就迎了上来,呼吸变得凌乱,牙齿磕痛了舌尖,好狼狈的吻,菅原嘲弄地想。心跳声错杂着响起,他透过生理泪水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,一团一团,很快就消散不见了——天气真冷啊。

 

      菅原记不清他们是怎么走到酒店大厅,怎么搭上电梯,又是怎么进了房间的。房门在身后砰地关闭,电子锁的提示音响起,严寒终于被隔绝在外,而这里只有他们。及川彻抚着菅原的背脊继续吻他,他们走到床边上,他望着他,这大概是一个询问的眼神,菅原想,但他已经没必要回答。及川彻让菅原跨坐在他身上,把属于自己的衣服一件件从菅原身上剥下来,手掌贴在他腰侧轻轻摩挲,就如在把玩一尊大理石像。而菅原低下头,发觉及川彻身上的伤疤比他想象得还要多,有些淤青甚至是新鲜的,就像春日里刚生出的叶芽。

 

      年轻的、好看的、伤痕累累的、运动员的身体。

 

      “孝支,孝支。”及川彻叫他,一遍又一遍。

 

      这种做法就像是在用声音玩味他的名字——那么,此时此刻,“菅原孝支”这个名字只是它本身吗,还是某些回忆的标签?菅原自暴自弃为自己写着判词。及川彻透过这个名字,在想着什么呢?

 

      走神的功夫,菅原被轻轻推倒在床上,两个人的位置颠倒了过来。及川彻俯下身,鼻尖几乎与他碰上,“孝支为什么不看着我?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陷进柔软的床垫,也陷进及川彻的气味里。他从这话里听出一点委屈的意味,回过神就看见自己映在在及川彻眼底的影子,面目模糊,但是忧愁而快乐。他想起来了——某些在记忆里被无限压制、琐碎如同尘埃的细枝末节,譬如及川彻用可乐罐贴在他脸颊时微笑的眼睛,还有那个以很轻的方式说出口的问题。

 

      这不是突然降临的。

 

      半\\勃的性\\器被及川彻握在手里,菅原在浪潮一样的震颤中咬住嘴唇,感到自己被层层叠叠的灼热包裹。他知道自己正渴望着,并为此感到羞赧,但又不得不承认,快乐的成分还要更多些。

 

      “孝支,”及川彻贴着他的脸颊说,“我好想你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望着他被汗水打湿的俊朗面庞,整颗心又跳空了一拍。他抬起手来抚摸及川彻的眉毛,然后是鼻梁和嘴唇,这人生得真好,他无比快活地默念着。及川彻因为这个可爱的举动更加用力地拥抱他,而菅原忽然想起了什么,尽管有些煞风景,但还是开了口:“等等,你下午不是还要训练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用那双带笑的眼睛望向他,说着轻巧又俏皮的话:“我只说上午没有安排,这不等于下午有呀。”

 

      狡猾的家伙。菅原还没想好怎么接话,胸前的敏\\感点忽然一痛,令他难以自持地惊叫出声来:“及川!”

 

      罪魁祸首从他胸口抬起头来,露出一个漂亮又恶劣的笑容。“孝支。”及川彻执起他的手,舔\\吻那些正在轻颤的指尖,“要专心啊。”

 

      

 

      05

 

      

 

      所以,是巧合吗?

 

      不是巧合吧。

 

      天气太冷,菅原连出门闲逛的心情都没有了。他百无聊赖地坐在酒吧里发呆,到了夜间,街道上的车灯连成流动的缎带,全都映在玻璃窗上。发呆的时间久了,总有俊男靓女以为他寂寞,忍不住上前搭讪。菅原客客气气地摆手,表示自己听不懂中文,然后脚底抹油溜去别的角落。他有次对室友说,还是给他一套工作服比较好,室友上下扫了他几眼:“你那气质,穿了更容易被搭话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重重地叹气。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之后一直在忙训练的事,直到回国前一天才又和菅原见上面。依旧是寒冷的早上,及川彻敲开酒吧的门,被室友叫醒的菅原匆匆跑出来,身上也依旧是那套格子睡衣。

 

      “等很久了吗?”他闻见及川彻身上来自严冬的凛冽气息,“忘记跟你说酒吧有个后门,在那边叫门我能听见的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掌心,说:“没事。”

 

      明明刚从被窝里钻出来,菅原的手却还不如自己这双温热。高中时代的某些画面在脑海中闪回,十七岁的、身形单薄的菅原站在球场上握紧了自己的双手,用力到指节泛白,而他在看台上远远地注视着。及川彻笑他:“你是真的总在手冷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自然知道他想起了什么,于是佯装生气,跳起来要用手冰他的脸颊。及川彻缩着脖子,顺势张开手臂把人环住,在他眼角吻了一吻。

 

      菅原像猫一样半眯起眼睛:“不邀请我去你房间吗?”

 

      爽朗君果然还是很爽朗的。及川彻笑道:“我很乐意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年轻的身体在短暂分离之后是如此思念彼此,变得敏感多情、难以餍足,在浴室清理时,两个人又称不上优雅地做了一次。被按在镜子前的时候,菅原盯着自己涂满情\\欲的脸,觉得眼角那颗痣好像也在泛红。两人在疲乏的午后相拥而眠,床垫柔软下陷,将他们包覆其中,像是结了一枚令人心安的茧。不知道过去多久,及川彻在半梦半醒间感到身边的人坐了起来,于是拉住那只手腕,含糊不清地叫他:“孝支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我去酒吧里看一眼。”菅原拍拍他的手背,“室友刚才给我打了几个电话,可能是有什么急事。手机静音了,我没接到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见他还不肯松手,菅原补充道:“很快就回来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不情不愿地收回手去。菅原帮他塞了塞被子,快步往酒吧的方向赶,一进门,室友的声音从乐池那边传来:“阿菅——帮我搬一下仓库门口那几个谱架,对对,就是那几个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提着谱架小跑过去,看见乐池里乱糟糟的,电箱线在地上横七竖八,高脚凳也东一只西一只,甚至还有一只歪倒了,酒吧里的几个员工正在收拾。“这是怎么了?”他问。

 

      “新年快到了,我不是说这几天请个乐队吗。”室友连色很臭,“他们刚刚过来了,结果嫌我这冷清,我跟他们吵了几句,就闹脾气不干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的声音陡然拔高几度,像是抛上天空的线:“不干了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是啊,大明星们。”室友一张张捡着地上的乐谱,骂了一句脏话,“刚走,收拾东西的时候摔摔打打的,不知道是吓唬谁呢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凑过去帮着一起捡,“那,再请一个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已经联系了,一会就过来——这伙人没什么名气,也不知道怎么样,虽说这个时候还能找到空档乐队也算不错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几个人忙忙碌碌,一直收拾到天色转为昏黄,新请的乐队也到了。菅原想起及川彻还在等,打了个招呼就拎起外套往外跑,跑到门口就撞上了要去见的人。

 

      菅原想开口道歉,却被堵住了话。及川彻把脑袋埋在他颈间,但很快又直起身来,“抱歉,有点等不及,所以就来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抚摸他毛茸茸的发顶,没有答话。因为长期用粉笔写字,他右手的某些指节变得格外干燥,在及川彻耳边触抚而过时略显粗糙。及川彻注意到酒吧里的骚动,抬起眼睛朝里面看了看:“今天有乐队了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是的。”电吉他的试音声没轻没重,有些刺耳,菅原忍不住皱了一下眉毛,“新年快到了,就算是淡季,乐队也总要请的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为了营造气氛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——为了营造气氛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本以为及川彻会对新来的驻吧乐队感兴趣,他却伸手接过自己手里的外套:“孝支,我想出去走走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这语气可不像是在询问他的意见。菅原在心底苦笑着,忙跟上他的脚步。

 

      今天的风很烈,天空明净,云彩被吹得只能聚拢在边缘上,从地面看去仿佛一圈花边。一路上,菅原少见地找不到话说,本想随口问点什么,却提起了两个人都不太乐意听的话题:“明天就回去吗?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回答:“是明天走。”

 

      暮色四合,有几个小孩子吵吵嚷嚷地迎面跑来,脸颊和手掌都脏兮兮的,像是刚在泥地里打过滚。他们追逐着一只同样脏兮兮的足球,跑在最前面的孩子先追上它,用力飞起一脚,足球朝斜前方腾空而起。菅原条件反射般抬手去接,但是足球毕竟比排球重些,小孩子力气又小,球比他预计中飞得低了一些,最后啪地一下打在他胸膛上。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大手一捞,把球捡起来还给那些小孩子,笑眯眯地冲他们摆手。回过头,菅原正看着空空的手掌发愣。“孝支。”及川彻隔着一段距离叫他,声音飘过来,没有任何实感,“你睡着的时候会做梦吗?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抬头回望向及川彻。落日光线缓缓降下,他五官的轮廓上镀着一层金色。“当然会啊,特别是最近。”他实话实说,“嘛,不过好像噩梦更多一点,比如班上的小孩子闹起矛盾来,抓破了对方的脸,最后挨训的却是我。比如弄丢了公寓的钥匙,错过了末班巴士,在居酒屋结账时找不到钱包……都是很无厘头的事情。还有更早的时候……高中的事情,现在想想,只觉得很奇怪,当时哪来的毅力打那么多场比赛呢?”

 

      说到这里,菅原停下来,局促地抿了抿嘴唇,“对不起。”他听见自己道歉。眼前这个人,他的中学时代,竟然一直被困在小小的宫城县。他在阿根廷联赛里初露头角的时候,每篇相关报道的都要提上一句“这是一位在日本国内名不见经传的选手”。欲扬先抑也好,单纯感慨也好,菅原知道,那是一种带着傲慢和冷漠的不公。

 

      他们什么也不知道。

 

      “没什么好对不起的。”

 

      菅原笑笑。他实在不该表现得这么敏感——那些遗憾已经被甩得很远了不是吗?

 

      ——不是吗?

 

      “孝支,你为什么去当老师呢?”

 

      听见这个问题,菅原皱了皱眉。这人不是糊涂了吧,刚见面那天明明问过一遍,现在怎么又问?但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从破碎的冰面上挤了出来,在他心头叫嚣着——他比谁都清楚,一直以来,自己都如此渴望着被需要。他可以做那个顾全大局的人,可以接受同情的目光,但无法一直如此。

 

      “孝支。”及川彻走过来,又一次将他的手握在掌心,“你的手好冷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啊……

 

      “孝支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还是一遍遍叫他的名字,柔声地,眷恋地,若即若离地,鼻息扑在菅原脸颊上,潮湿滚烫。

 

      只有名字。

 

      菅原在他的吻里融化。他仰起头,攀着及川彻的十指,在呼吸间丝丝缕缕地与他交换体温,矜持又贪婪,像优雅的野兽。

 

      ——是的,这双手总是很冷。寂寞的时候,悔恨的时候,快乐的时候,流着汗无能为力的时候,在岔路口举棋不定的时候,被温柔包覆着的时候……现在想想,有些事真的像上辈子一样。唯一没有改变的是,对菅原孝支而言,世界上仍旧不存在只流着奶与蜜的温暖之地。

 

      天气实在太冷了。空气很干燥,他流不出眼泪来。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在恰当的时候结束了这个吻。他低下头,抚上菅原眼角的泪痣,触碰间带着珍惜的意味。

 

      “孝支。我要走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“嗯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及川彻这么说着,却站在原地没有迈步。“要走了”,是哪个“走”?一切都降临得太过突然,菅原心惊肉跳地发觉,那双蜜褐色的眼睛像是在问自己:没有别的话要说吗?

 

      没有别的话要说吗?

 

      暮光昏乱,北风依旧冷漠地吹着,打乱鸟群归巢的轨迹,云彩睫毛上凝出的霜被抖落,满地苍白。菅原久久看向及川彻的脸,颤抖着嘴唇,没有发出声音来。


      

 

      *标题来自某音乐节上苏打绿翻唱的同名歌曲(cover张雨生),原唱那版比较干脆利落,翻唱的版本就有点缱绻的意思。天桥上胡子大叔唱的歌,在我脑内是这首来着o v o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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